影片简介:三色・白色篇(Trois
Couleurs,Blanc)法国MK2影片公司、法国电视三台、波兰托尔影片公司等1994年出品,彩色,92分钟;导演:克日什托夫・基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编剧:克日什托夫・皮谢
维奇、克日什托夫・基斯洛夫斯基;主演:伊比格尼埃夫・扎马霍夫斯基(Zbigniew
Zamachowski)、朱丽・黛尔比(Julie Delpy)、耶尔齐・斯图赫尔(Jerzy Stuhr);获奖记录:1994年柏林电影节银熊奖
故事梗概:多米尼克因为卡洛性无能而提出离婚,使卡洛变得一无所有无法在巴黎生活下去。卡洛偷渡回到波兰,重新开始自己的理发师职业,随后寻找到商业机会,大获成功。他开始了一项对多米尼克的报复,谎称自己去世,将财产留给她,这样将多米尼克诱骗到波兰。卡洛向多米尼克展示自己复苏的性能力,他们相互和解,在多米尼克被卡洛的计划送进监狱以后,卡洛并没有逃走,他来到监狱前,看着多米尼克对他比画“他们还将继续”。
爱情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卡洛愿意始终处于多米尼克的支配之下,将自己的生活,无一例外地和多米尼克进行因果联系。其实他有过很多次机会逃离,一开始是被动的,被多米尼克要求离婚,后来却是机会重重,但是他的经历,毫无偏差地跟随着多米尼克的愿望节奏前进。
《白》的故事开始于一个典型的福柯式的场景里,在法院里,法官面前,多米尼克要和卡洛离婚,因为卡洛的性无能。妻子多米尼克理直气壮。面对自己即将被决定的命运,丈夫卡洛招架无力。这个多米尼克绝对支配卡洛的故事甚至可以加上福柯的句子来作为旁白:“权力不仅存在于上级法院的审查中,而且深深地、巧妙地渗透在整个社会网络中。”当然也交织在卡洛和多米尼克的关系当中,构成明显不平等的形态:我们立刻就可以发现这一点。一开始,不懂法语的卡洛必须透过翻译来表达自己的意见,他和多米尼克跟法官的距离相差遥远。
法院里的事件发生的时间是一个凌乱的时间,卡洛的未来和多米尼克的曾经交替闪回,我们看见了新娘多米尼克披着婚纱,奔向门外等候的人群,外面鸽群飞起,她转过头来,脸上是幸福的笑容。那个已经过去的时刻,她真是美丽动人。
一只硕大无比的箱子,从画面的起头就在行李带上滑动。箱子上面有一个小洞。是为了呼吸,卡洛挖了一个小洞,因为未来的某个时刻他就要藏身在其中。诉讼以卡洛的失败告终,多米尼克把大箱子从汽车的后备箱里扔出来,告诉他那是他所有的财产,然后她开车走了。卡洛当然追不上,但是他还带着这只大箱子和他还没有完全熄灭的希望滞留在巴黎。最后他主动钻进了这只大箱子,因为没有护照和钱,他只能这样作为一件行李偷渡回波兰。
对于卡洛来说,性的无能是多米尼克抛弃他的理由,是一种清楚的表象,一个结果、一个可供使用的理由。总之卡洛性无能了,一旦被确切地加以论证,在巴黎的法院里,多米尼克就得到支持她的判决。甚至卡洛自己也是认同这种潜在逻辑的,如果他失去性的能力就不可能和多米尼克维持婚姻。他想要求的只是时间,他喊叫的原因出于如果有时间,他一定可以改善他们之间的关系。他第一次大声疾呼,就是在法庭上问平等何在。但是这个质问经不起推敲,显然,我们也不能够认为相反的判决就能够体现或者保护平等――既然他自己都认为性能力不平等的存在。虽然多米尼克的此时此地的离婚要求显示她对于卡洛缺乏最基本的同情心,但是她对他并没有规定性的责任,所以她也不能被要求因为从前爱过他现在也必须遵从他的愿望,给他时间。
如果卡洛的性能力丧失是因为有许多力量的共谋,是其他能力和多米尼克对比之间的较量结果,那么,他想要恢复关系的唯一出路,可能就在于首先去恢复他的其他能力。他们的相爱开始于卡洛事业的一个小小的高峰,卡洛在布达佩斯赢得大奖,模特儿多米尼克对他一见钟情。不知道后来他们是如何来到巴黎,在这个和华沙完全不同的城市里,卡洛没有足够的语言能力,失去了包括职业身份在内的所有的东西,还有被列出来,大张旗鼓地讨论的性能力。多米尼克说,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你,若是我说出来,你也不会明白。她说得太对了。卡洛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如此深刻地被注定了要生活在她的权力支配之下,他自始至终,一直都以为自己爱她而且了解她。
直到他被多米尼克轰出门去后还停留在地铁里,跟他遇到的同是波兰人的米可埃说他的多米尼克是多么漂亮,而他是多么爱她。米可埃比他实际多了,他脸上略带嘲讽的微笑透露出他对卡洛说的一切并不信任。卡洛带着米可埃来到地铁口,向他展示他的多米尼克的确存在,他指向对面楼房的一个窗户――可是米可埃问的是,碧姬・巴铎?对面正好有这么一个大广告牌。当然卡洛不是在说这个早年的性感明星,他说的是窗户后面那个身影,被灯光照在窗帘上的身影,那是他的多米尼克。似乎还不是单独的一个人。米可埃有点疑惑,他看着卡洛,然后卡洛冲进地铁里打电话给多米尼克,多米尼克在电话的另一端说,来得好,好好听着――她正在性爱中毫无顾忌地大声喘息。
卡洛终于不得不下定决心离开巴黎。
回到波兰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卡洛钻进大箱子,作为米可埃的行李被带回波兰。这只大箱子实现了藏匿和偷渡,身体的限制在此呈现着双重的意味:一方面那只大箱子(在装卡洛屈指可数的财产的时候过于空旷和巨大、但卡洛自己装进去的时候却极其窄小)是外在压力的具体表征,一方面还暗示出卡洛的影响力和他一起被压缩到箱子里,此刻荡然无存,他不过是一件行李,随后我们还将看到在一帮抢劫犯眼里,他的价值甚至连一件行李都不如。除了拥有微不足道的一枚两法郎硬币和一个偷来的酷似多米尼克的石膏像,卡洛一无所有。可是这件巨大的行李被人偷走了,在冰雪覆盖的郊外,打开箱子,卡洛令窃贼们大失所望,他们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就扬长而去。他被抛弃在冰天雪地的郊外,但无论如何,已经回到了波兰。
这一片土地以及土地所滋生的卡洛熟悉的语言将使他从打击中慢慢复苏,逐渐恢复他的自信。卡洛作为能干的理发师重新召回人们对他的欢迎,但这不过是起点,很快,是他的女主顾提供的线索和机会,卡洛就站在富有冒险精神的银行家面前,要求进入金融界发展。金融界借这位做些非法生意的银行家的眼睛仔细打量理发师卡洛,视线里出现的卡洛看起来有点夸张的滑稽。银行家说听说过他是怎么回到波兰的,所以笑嘻嘻地提供给他一个保镖的职位。
即使他努力地在适应自己新的职位,卡洛保镖看起来还是做得不伦不类,过于卡通,总是让人疑心他是否胜任职责;但是,一旦机会出现,他的豁出一切的冒险劲头帮了大忙,意外偷听到一些商业秘密之后,他孤注一掷地买下有人看中却不为人知的地皮,然后以十倍的价格成功地卖给银行家,掘出了他的“第一桶金”。他还应承了米可埃要求拿了大价钱去替他杀人,当他发现米可埃要求他去杀的正是米可埃自己的时候,卡洛再次运用自己的机智改变了米可埃了无生趣的看法。他感悟了米可埃,不但收获了金钱还收获了友谊。故事发展到其中的一个高潮――那真是一个故事里最舒展的情节,两个人,卡洛和米可埃,卡洛筹措到足够的钱要开始他的商业活动,米可埃也不再彷徨,似乎有许多可以期盼的事情将要开始。他们带着一瓶酒去溜冰,阳光照耀着他们不停地摔倒,他们那么开心,仿佛回到童年,肢体和心情都还没有被约束的时候,能够感受到无穷希望的年纪。他们一致同意“很久没有这样快乐,这是最快乐的一天”。
再后来,卡洛开了一家公司,摇身一变成为熟练的商人,踩准了刚刚“回到欧洲”的华沙商业逻辑的鼓点,就此打开了滚滚财源。这不过是他想要实施对于多米尼克的计划的基础。在米可埃的帮助下,他真的开始了他那荒唐的计划:通知多米尼克他死了,财产都留给她。卡洛相信她会来;果然她来了。果然她跌进了他的罗网。
卡洛所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多米尼克在他的葬礼上流下眼泪。不管多米尼克的眼泪是不是取消了她的行为所表现出来的卡洛的钱比卡洛本人更重要的态度,她的眼泪在卡洛的惊异中随后修饰了他们的关系;当他藏在酒店里,再次和多米尼克相遇的时候,他向她展示他复苏的性爱能力――她正是因为这个能力的丧失当初毫不犹豫就唾弃了他。此刻,他们相遇在这张床上,与其说卡洛为了表达自己念念不忘的爱情,不如说是他要向多米尼克要求非此不可的承认,以平复从前的逆差,这逆差跟随了他许久,始终主宰着他的生活。无论如何,一切过于精心算计的行为到后来都难免越出早先预定的边界,此刻我们已经无法信任这个夜晚卡洛身体表现的热情。最终他心满意足,因为有比较的结果让他满意,他告诉多米尼克她“比那天晚上叫得还要响”,而且多米尼克也同意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三部曲里真是没有比卡洛和多米尼克更夸张和滑稽的一对人物了。
即使现代生活犹如封闭性的高速公路网络,为个人所提供的不过是一些格式化的方案,要求每个人都像那些束缚于其中的汽车一样选择有限的、按部就班的出口,途径也并非唯一存在。卡洛对于多米尼克的反应并不存在唯一的可能,当他选择将自己未来生活置于多米尼克的影响之下时,隐喻在白色之中企图通过这个感情事件来加以表述的问题――平等的可能就消失了。当卡洛离开多米尼克的时候,多米尼克的影响力从未离开他片刻,卡洛离开巴黎之前要去偷走一个酷似多米尼克的塑像,在偷渡回到波兰之后,塑像却被窃贼们摔坏了,他小心翼翼地粘补起来,让这塑像在醒目的位置,空洞的眼光注视他的一切;在波兰的日子里,他还在对着录音机刻苦学习法语;他忍受不了没有多米尼克的日子,在波兰夜半惊醒还打长途电话给她,结果再次被她毫不留情地挂断电话加以拒绝。
她一直都不理睬他,而我们不理解他。卡洛完全可以有别的选择,至少,他也可以不理睬她,在巴黎和在华沙。这种形式上的平等是多么轻而易举的。如果在巴黎的时候他因为一无所有不能放弃对于她的想象,当多米尼克抛弃他之后他完全不能建构自己的生活,至少回到华沙以后他有机会重新开始,他可以爱慕别人,尽管基耶斯洛夫斯基没有提供什么备选方案,但是我们大致知道,在故事的背景中,在同样人潮如流的华沙,总会应该有些人携带了爱情信息,其中总会有一些,可能会与卡洛有关。若是卡洛注意,他也许能够发现和识别出她们,就像当初识别多米尼克。爱情并非不能从别处打开,这早已是现代人的常识,人们早就不再轻易相信亘古不变的惟一,也几乎不再愿意承担古典专一的高昂成本,只是还乐意消费一些早已转换为传说的幻影。只有卡洛,在“回到欧洲”的时代节拍之下,行为的核心还是在以这样古老的方式,不计成本地追逐一个现代价值观念的实现。基耶斯洛夫斯基提供这样一个单纯的、没有其他人参与的故事是什么意思呢?他真觉得平等放在爱情当中被讨论、展示出卡洛对平等孜孜不倦的追求就终结了爱情旁逸斜出的可能性吗?
除非是在卡洛心灵深处深藏着隐秘的、难以言喻的、为多米尼克所独有的、任何其他人所不能替代的渴求,倘若他的激烈的渴求无法获得多米尼克相应的回应,屈从于她的情绪碎片、对掺杂了利益和计较的情感全盘接受也许是唯一的安慰,也许还是可能的满足。但是这渴求的满足兜了过大的一个圈子,按照基耶斯洛夫斯基为故事所设置的参照系看来,其中每一个关键部位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是不平等的。只有达成平等的努力通过卡洛贯穿故事始终,这需要通过一个不平等的起点和一个不平等的结局来加以联系。平等就这样变成一个卡洛不断追逐的影子,通过不断地许诺美好感觉使自身获得形体,再通过这种感觉的不断后退,以及对于多米尼克拒绝行为的拉伸填补本身无能占据的时空。平等不在场才是一切行为发生在平等的名义之下的必要前提。
匆匆结束在多米尼克最亢奋的叫喊声中那个短促的夜晚是他们围绕平等这个轴心旋转的时间刻度;只在这个时间点上,在分不清楚彼此,是他们相互攀升达到从故事开始以来就始终缺失的高潮模糊了视野,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感觉部分,情欲中的双方互相纠缠为原因和结果:平等于此失去了即使是在参照意义上存在的合法性。所以这个卡洛孜孜以求的夜晚在整个影片中短促得不可思议,这个时间之后不是故事朝向的新的时段,这仅仅是一个转折的支点,当多米尼克被卡洛处心积虑的计划指定到监狱里去的时候,卡洛不曾离开,他冒着危险,来到多米尼克被囚禁的地方,为了看着高墙上窗户里面的多米尼克对他反复比划,他看见她的意思是,等她出来,他们还要继续。
――这就是为什么卡洛不会离开的缘由。在更早以前,他就把自己和多米尼克紧紧地系在一起了;当他没有能力使多米尼克心甘情愿将命运和爱情和他合而为一的时候,作为各自独立的个人,一旦遭遇对方的拒绝,对平等的追问立即就被诱发;卡洛从前不能使多米尼克俯就,如今却能使多米尼克乞求,这种权力层次上的双方地位逆转延续了平等作为问题存在的时限。这是影片的时段里卡洛最后一次对多米尼克的要求作出回答的机会,卡洛仰望着多米尼克被囚禁的窗口,她的意志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无论他的回答是应允还是拒绝,都是延续着对平等的背离:拒绝能够逆转但不是消解从前的支配关系,而当他应允,将延续多米尼克对他的支配。卡洛缓慢地点头,他放弃远去和放弃对多米尼克的拒绝看起来像是一种折中方案,因为他既不能再次离开他的土地重蹈覆辙,又不能拒绝多米尼克中断自己的希望,尤其是在他自己所制作的、至少是暂时性的困境中。
从前卡洛依赖于对多米尼克的想象度过无数漫漫长夜,如今他还将重复已往;在未来的行程中,他们同样只有可能在一些短暂的时刻排除作为平等的问题。很难想象他们能够实现平等可能允诺的美好,在这个故事里,平等是如此的面目不清,即使开始这个名词在法庭上曾经被大声呼唤,使我们被暗示着一路要寻找卡洛和多米尼克之间真实平等的痕迹,却发现他们不过是不断接近过然后又远离了形式平等的可能,而且他们对此似乎始终都一无所知。